他眼睁睁地看到刘军把那一把折叠小刀捅进那个孩子的左腰, 那个他放在心头上十六年的孩子。这孩子叫余飞。
他也眼睁睁地看到另外那个年轻人飞奔过去,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了后面飞驰而来的车。他叫白翡丽。
他在他十七岁那年遇见余飞。
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, 他宁可没有遇到过。
那一年是他叛逆心最重的一年。
凭什么他姓倪, 就一定要传承倪派?好端端一个大男人,为什么要扭扭捏捏地去学姑娘戏?
都什么年代了?还戴着假的木头小脚, 学古代的女人缠足走路?
父亲咳嗽着说:你再不学,倪派就死了!
他向父亲大吼:倪派这种僵尸,怎么不早点死?!
父亲气得浑身发抖, 一大口血呕出来。
那年的夏天, 佛海边上的知了叫得最响的时候,师兄带回来一个蓬头发的小姑娘,讨好似的对他说:师弟你看, 咱们缮灯艇以后不光有乾旦, 也有坤生了。这姑娘一看就是个唱老生的好料子, 以后, 就让他陪着你唱戏吧。
他冷冷一笑。
陪他唱戏?这样粗鄙的乡野丫头, 头发一根根又粗壮又杂乱, 野草似的,走路还总低着头, 一耸一耸,坐着也不知道并拢双腿,恶心不恶心?
他嫌恶至极, 说:驼背, 没戏, 送回去吧。
但这孩子没走。
此后的两年,他没正眼瞧过着小姑娘。但这并不妨碍这小姑娘仰慕他。她看向他的眼睛,总是水汪汪的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亲人的缘故,她特别黏他,就算他三番两次地轰她走,甚至拿鞭子赶,她也是当时跑了,过一会看他气消了又回来,还总是偷偷在他房间里塞一些从隔壁文殊院折来的柏枝。
就像一只讨好人的野猫。
文殊院的方丈,最是珍爱草木,一花一树,都不许攀折。
为此,他没少向老方丈登门道歉。
缮灯艇里的人很快就看出来了。
这小姑娘性情耿直单纯,佛海上的人都爱拿她当开心果,总喜欢逗她——
“飞飞,你最喜欢的人是谁?”
“最喜欢师叔!”
“为什么最喜欢师叔呀?”
“他最美!”
每每听到这样的对话,他都觉得无地自容、极为羞耻。
他把余飞叫来,拿着戒尺压着她的手心教训她:以后不许说喜欢他。
小姑娘眼泪汪汪的:为什么不许呀?
因为我是你师叔。
梨园行,最重师徒辈分,我是师,你是徒,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。
小姑娘似懂非懂,眼泪汪汪地点头。
后来又听到有人问她——
“飞飞,你最喜欢的人是谁?”
“都喜欢!”
他放心地点了点头,这孩子,还算得上孺子可教。
“那你第二喜欢的人是谁呢?”
“第二喜欢素鸡哥哥!”
他吓了一大跳!这孩子来北京时日不算太长,平舌翘舌还有些分不清楚。
“哈?文殊院的恕机小师父吗?”
“嗯嗯!”
“为什么第二喜欢恕机小师父呀?”
“他第二美!”
他头疼欲裂。
第二天,他让余飞去文殊院的戒律堂跪了半天。
小姑娘眼泪汪汪的:我觉得素鸡哥哥美,所以我喜欢他,有什么错呢?
他是僧人,僧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,你也不能亵渎佛门,你知道吗?
小姑娘抽抽搭搭:我觉得菩萨低眉最美,我不能喜欢菩萨吗?
不能。
他当时很是生气,这小姑娘,小小年纪,就情思太重,长大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?
但他后来才知,他一直没懂这小姑娘的意思。
十岁那年,小姑娘生了一场病。师兄把她送去医院,他竟然心中窃喜,觉得耳根清净了。
然而这小姑娘一去不回。
师兄从医院回来,愁眉苦脸地说,这孩子可能活不下来了。
他心中猛然一阵失落。
后来又有了转机,小姑娘的生父出现,救了她一命。
他第一次听说了这孩子父母亲的事情,他忽然觉得,自己过去,对这孩子实在不好。
但她竟然没有不高兴过。她好像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,还喜欢打架。
小姑娘这次病得真的是很重,很久都没有回来。
但他也无暇顾及她,父亲的病已经苟延残喘了很久,时日已经不多。
老父亲在病榻上忧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:缮灯艇上下,除了你,还能有谁来传承倪派呢?跷功这个东西,整个国内还有几个人会?倪派的东西,又还有几个人知道?你不传,难道让它跟着我进棺材吗?我不甘心!
二十岁这一年,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倪姓的意义。
这一年佛海冰封,每天天边刚刚发白时,他便独自一人,在佛海的冰面上练习跷功。
冰面极滑,他穿着木跷,起初每每刚一站起来,就摔倒下去。
那时候他总记得,缮灯艇的其他弟子练功,都练得直哭,唯独那小姑娘,总是笑嘻嘻的,小小年纪,挥髯口挥得特别带劲,一天上千次,胳膊都抬不起来了,她也不喊累。
别人问:“飞飞,你这么喜欢挥髯口?”
小姑娘说:“美!”
“一小姑娘,戴胡子有什么美的?”
她理直气壮:“就是很美!”
她就是天生来唱老生的。
他其实有些嫉妒她。为何让他长了这样一副唱旦角的样子,内心却这么不认同呢?
但他下了决心的事,也没有做不到的。
练到最后,他能着木跷,在冰面上做工,如履平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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